老，就这样逼仄地来了

照镜时，忽然惊叫：我有白头发了——如临大敌，急急地拔下来，还拔错了，弹虚发，居然拔了几根才对了。

后来，后来，英雄气短了，因为，白花花一片，至少有几十根，还拔吗？——当然不拔了。拔不过来了，于是小心翼翼地去上网查，怎么可以治早生华发？

头发乌黑是因为头发里含有一种黑色素，黑色素含量越多，头发的颜色就越黑；反之，黑色素含量越少，头发的颜色就越淡……这样的说明文，居然看得很仔细，那篇文章叫《头发为什么会变白》。

何首乌五十克以水煎煮后去渣，加入一杯的白米和适量冰糖、红枣，熬成粥……这样的偏方看上去比较可信，于是开始煲粥，天知道是个多么没有耐心的人，但蹲在炉子前小心地等着，翻看诗集，上面写着‌‌“衣带日以缓，岁月忽已晚。‌‌”热气扑出来，燎眼睛，眼睛一下子红了起来，眼泪往外逼——岁月忽已晚呀。

仿佛还是青春年少，骑着单车去樱花树下看樱花，比着和花期谁更年轻得似一滴水，转眼就生了华发。

昨天还是激情到凌晨的喝酒猜拳的少年，今日走了几里路，忽然就觉得倦了，就想早早回家，喝一碗清汤，趁着黑眼圈还没有出来，然后，睡去……

她来电话，从前一直要说电影音乐哲学，要列举无数的五位数以上的外国人名，要从国外说到国内，从唐宋说到诗词歌，今日来了电话，第一句就问，染头发，要哪种染发膏比较好？还有，乌鸡汤真的好吗？觉得皮肤好松呀。

老，就这样逼仄地来了。

她给他发短信：山药切丁，然后和黑芝麻粉、冰糖熬成浓稠糊状，可以治白头发……他满头白发了，爱上这样年轻的女子，自然是更怕老，但五十岁的他看上去不再年轻，虽然他说自己心还年轻，但她坐在他旁边，看着他发短信，居然把手机离得很远，一个字一个字拼着……眼泪，就那样狂泻了出来，原来，他眼睛都花了呀，原来，他发的每一个短信都如此珍贵呀！

岁月已晚是什么心情？连狂野的李敖都说，老掉了呀，老掉了。他说，我一周六天一个人住阳明山上，让小他三十岁的太太适应没有他的日子，因为，他注定会提前离她而去……我听得心酸，心里一片苍绿。

书上说：‌‌“从额经头顶到后枕部，再从额部经两侧太阳穴到枕部。每次按摩1～2分钟，每分钟来回揉搓30～40次，以后逐渐增加到5～10分钟。这种按摩可加速毛囊局部的血液循环，使毛乳头得到充足的血液供应……‌‌”她把这条短信发给他，他笑了，说：‌‌“你还真信呀丫头。‌‌”

她不信，可是，宁愿相信这样真的可以使头发变黑。变黑了，他就像年轻人一样充满自信了，如她一样的年龄了，这个动作很重复很烦躁，她只用了一次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，可是，有一次她和他在一起，发现他一直在做这个动作，一直在做，他说，也许管事呢，也许呢。——那才真叫心酸，刹那间，发如雪，谁可以和时间作战，必败无疑，时光真无敌，韶光真贱呀。

——别以为自己年轻，别以为。

我小侄女，一头茂密黑色短发，一身白衣裙，宛如仙子一样站在我身边，高挑明亮，多像天使。我想起二十年前，我也同样的衣着站在家里的枣树下，妈告诉我，这种树呀，最晚开花，最早落花呢。我呆了一下，看着五月的花，嫩绿嫩绿的小花，淡淡的香气扑出来，也就一瞬，它就落了呀，最晚开花，最早落，多像这又美又短暂的青春呢……

其实光阴已向晚，早晨的阳光一点点抖落了，从发现第一根白发开始，年轻的容颜走向凋落，我急着吃黑芝麻粥，急着用最好的眼霜……这些无济于事的东西，它不过是替我抵挡一阵时光的乱箭，总有一天，时光真的兵临城下，缴了我的器械，我彻底沦为败寇，总有一天。

我愿意我在向晚的光阴里，活得从容而淡定，在时光中闻到甜美和清淡的气息，在盈盈转身时，如最美丽的青衣，水袖一拂地，满是那风华绝代的身影……

我真贪婪——连老，我都渴望是一种华美的老，虽然知道，老有一种腐朽的味道，那老人的味道，离得再远，也闻得出来。所以，我理解了张爱玲，她远离了人，是因为，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她的老，也有一个法国影星叫碧碧，五十岁以后，家里不让安镜子。

京剧派中有一种说法是错骨而不离骨，不温不火、不嘶不懈，涩中带滑，我忽然想这岁月忽已晚的日子，大概也是这样，打马扬去，唱着未开言不由我珠泪滚滚。那是《让徐州》里面的第一句，言菊朋唱的，我听到后，眼泪流了出来，我知道，尽管我还年轻，可是，我的心老了。心老，那才是真老了呀。